——作家墨白印象記
記者 劉彥章/文 梁照曾/圖
作家檔案
墨白:本名孫郁,1956年生,淮陽新站人,孫方友胞弟,先鋒小說家、劇作家,曾任河南省文學院副院長、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。著有短篇小說《失蹤》《灰色時光》等100多篇;中篇小說《黑房間》《告密者》等40余部;長篇小說《夢游癥患者》《欲望》等6部;隨筆《〈洛麗塔〉的靈與肉》、訪談錄《有一個叫潁河鎮(zhèn)的地方》等70余篇。作品被譯成英、俄、日等多國文字。曾獲第25屆電視劇“飛天獎”優(yōu)秀中篇獎、第25屆電視劇“飛天獎”優(yōu)秀編劇獎。
老交情就是老交情!
老交情就像被遺忘在某處的陳壇老酒,忽然有一天從旮旯角落里發(fā)現,迫不及待打開,撲面而來的醇厚酒香,讓你閉著眼睛深深呼吸:“嘖嘖,真香?。 ?/p>
再見墨白師兄,就是這種感受!
頭型渾圓,白發(fā)蔥茂,短豎而密;身體結實,肌肉緊實,普通的一件文化衫身上一罩,整體看上去像個蓄發(fā)羅漢;思維敏捷,博聞強記,緊貼時代,66歲的老兄,精神氣質卻像個小青年!
久違的兄長,就這樣夢一樣出現在眼前!
周口“文學之鄉(xiāng)”授牌這幾天,只要有機會,我都會與他交流,并第一次到他生活36年的老家、從教11年的新站小學、他青少年來往出入的新站鎮(zhèn)及兩岸的碼頭、貨場……聽他如數家珍,看他情真意切,兩眼放光,從中尋找他與胞兄孫方友的成長足跡,踐行孟老夫子“頌其詩﹐讀其書﹐不知其人﹐可乎?是以論其世也”的知人論世大道。
7月14日晚,在墨白離開周口的前夜,我們又進行了深入交流。
只是——
墨白已不是我記憶中的墨白,墨白也不是我想象中的墨白。
墨白兄弟四人,他排行老三,學名孫方和,讀高中時更名孫郁。墨白的大哥孫方友,是當代著名小說家,二哥孫方朋,四弟孫方平。 除“友朋和平”四兄弟外,他還有三個妹妹——真是個大家族?。?/p>
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,這么多孩子張嘴嗷嗷待食,父母縱然再能干,日子注定艱難。墨白年輕時當過搬運工、石匠、漆匠等,真的也是“我少也賤,多為卑事”,后考入淮陽師范學美術,在大哥孫方友的影響下走向文壇,創(chuàng)作長篇小說《夢游癥患者》《欲望》等6部、中篇小說《光榮院》《討債者》等40余部、短篇小說《失蹤》等100多篇、影視劇劇本《當家人》《家園》等10余部,以生他養(yǎng)他從小生活學習的新站鎮(zhèn)為原型,用600多萬字構造了詩意的人間煙火“潁河鎮(zhèn)”。墨白家的老宅緊靠潁河,繁忙繁榮繁華、歷史悠久開放的潁河,以航運為切入點讓墨白生活的小鎮(zhèn)接納、聯系著外部世界。墨白筆下由他創(chuàng)造的文學王國 “潁河鎮(zhèn)”因此與深居內陸保守的豫東小鎮(zhèn)別有洞天,這片土地滋養(yǎng)了包括孫方友兄弟在內的8位作家和文化達人!
故鄉(xiāng)的市井繁榮各色人等,為孫氏兄弟等提供了無窮的創(chuàng)作題材。孫方友以典型的具有濃郁陳州特色的鄉(xiāng)土素材,創(chuàng)作出各色各類“潁河鎮(zhèn)”人物,其《陳州筆記》里的時間跨度一個世紀包括了清末、民國、新中國三個朝代,近 700篇小說塑造的人物超過千人,形成了中國當代文學中新筆記體小說的高峰,影響和成就被業(yè)界認為超過了清代的蒲松齡。
研讀孫方友的新筆記體小說:語言奇崛,結構工巧,結局出人意外;寫人敘事大悲大喜、大起大落,而內容沉痛雋永,意境渾厚,寄寓廣大;操如椽大筆,卻書蠅頭小楷,咫尺天外,余韻無窮——不禁讓人廢書而嘆:真乃大手筆!真乃中華氣派也!
墨白小說的取材,也多來自于故鄉(xiāng)小鎮(zhèn)。在傳統寫作之外,更多的是 “先鋒”與“現代主義”。墨白的小說敘事重感性,多站在底層社會的視角來表達人類的生存狀態(tài),這使他的創(chuàng)作風格與長兄迥然不同,被評論界視為“中國當代文學‘良知的聲音’”,作品已進入高校的教學研究,國內陸續(xù)出版《墨白研究》《墨白小說的本土性與世界性》等書籍10余部。墨白說,他的文學觀和寫作方法,深受西方美學思潮以及西方現代哲學觀念影響,對時間的當下性、生命的當下性、歷史的當下性、命運的無常性,有更多的理解與嘗試。
“現代主義寫作,就像一場足球賽直播,在比賽中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(fā)生什么。誰會進球?球員是否會被紅牌罰下?主力明星是否會受傷?是否會有烏龍球?是否有加時賽?對方是否會反超?這一切皆無定數,一切皆有可能——這就是現代派小說的魅力?!?/p>
“現代派小說寫作,作家尊重、關注的是小說中的人物,而不是自己,是按照當下的場景以及不同人物的思考去關照、去行文,而不是作家去代替。時時刻刻,作家被分身為千百瓣兒,化身五行八作,讓不同的人物根據不同的性格,自然地呼吸、說話、生死,而不能由作家萬能地去安排悲喜行止?!?/p>
“如果說現代主義寫作是足球賽直播,那么現實主義寫作就像足球賽重播,每個節(jié)點你都知道會發(fā)生什么,一開始就知道比賽結果。我也取材‘潁河鎮(zhèn)’風土人物,但我的小說敘事方法與語言,卻超出讀者意外,有批評家說我是‘現實主義的叛徒’。其實,我只是以全人類、全世界的視角來關照‘潁河鎮(zhèn)’,讓發(fā)生在‘潁河鎮(zhèn)’里的故事與人物更具人類與世界意義。在這條路上,我和大哥各行其道,但我們的小說思想與意義異曲同工。”
墨白認為,除了生活,一個作家的文學觀十分重要。文學觀就是哲學觀、世界觀。而很多作家習慣于偏重生活的積累體驗,偏重于深入采風,習慣于傳統思維,容易囿于一隅而跳不出來,也就是說思想的廣度、高度、深度沒有及時跟進,創(chuàng)作就容易作繭自縛,距離世界越來越遠。十九世紀是世界文學史上的現實主義文學高峰, 二十世紀則屬于現代主義寫作的世紀。要成為世界級大作家,中國作家的文學觀也應該是開放的、具有全球視野的、緊盯時代前沿的,作品的關照就應該是更加具有人類意義和普世價值的。這里邊就包含對于哲學以及文學創(chuàng)作理論的把握、閱讀、理解,要對人類重要文學作品有所了理解,并借此來思考關照我們腳下的土地。大凡優(yōu)秀的作家,最后都要走向終極思考,而表達只是文學觀作用下的具體手段。
……
墨白豐富的思想來源于他廣泛的閱讀,他現有藏書兩萬多卷,這在作家隊伍中應該是鳳毛麟角的。墨白在新站鎮(zhèn)當小學老師時就廣泛閱讀,他的四壁藏書,讓不少文友仰望。正是基于廣泛的閱讀與思考,墨白成為中國當代文學中最新銳的“先鋒派小說家”,他的作品來源于“潁河鎮(zhèn)”,又跳出了“潁河鎮(zhèn)”,以現代主義的敘事方式,表達傳統的、地域的、民族的生活故事,虛構創(chuàng)造了我們熟悉又陌生的“潁河鎮(zhèn)”,以差異化風格風情,讓“潁河鎮(zhèn)”更加搖曳多姿旖旎迷人!
相對于墨白新銳的文學觀念及表達手段,我個人認為,只要適合自己的,都是最好的。什么樣的土壤,長出什么樣的果子。思想的發(fā)展延伸是有階段性的,比如孔子的三十而立六十耳順;寫作與閱讀也與思考積累正向關聯,類似于育種專家的嫁接改造、擇優(yōu)而取;我還認為,正是由于差異性,會讓遠離中國與華文世界的西方,更加覺得東方文化的獨特性,類似于我們對于原生植物或動物基因的保護。這個世界的文學與文化,會因此更加百花齊放!
這似乎是我的文學觀。
和墨白兄弟的交往始于上個世紀九十年代,算來恍然已小三十年了。
至今不忘,在墨白最初編《潁水》雜志時,我作為文學青年投稿拜訪他。墨白單身住在市文聯一間斗室,窄窄的單人小竹床擠占了半個房間。沒有座椅,我們席床而坐,白水話桑麻,青澀直如苦杏;至今記得,后來在中州路與建設路交叉口墨白新居,孫方友、墨白幾個文友,相約吃飯,我忐忑在側,不知所以。孫方友那種輕松、詼諧、內里善良熱烈卻面帶狡黠的笑容——總覺得有一種紅薯干釀造的“老白干”苦酒味兒。一閃之間,孫方友已經永去10年了!
好在,我們還活著,我們還在生長,而不顧生命的年輪還有多少圈?、?